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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(5)
“简,你等等。你看看你走后我过的可怕的生活吧。幸福被你带走了,快乐也随你而去了。我还有什么呢?楼上那个发了疯的人做我的妻子,你不如给我找来那墓地里的死尸呢。简,我该怎么办?去哪儿找我的爱,找我的希望?”“先生,如我所做的:相信自己,相信主。我们会在那儿又找到希望。”“你是说你不会让步?”“是的。”“那你是要我活着受罪死后被诅咒了?”他抬高了嗓门。“我建议你活着不受罪,希望你死时心安理得。”“你是要把爱和希望无辜地从这儿杀死,把我推到那只有肉欲没有爱情的生活么?”“我并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于你,罗切斯特先生,就像我从来不曾给自己强加这种命运一样。我们一出生就注定是要受苦受难的,你是如此,我也一样,在我忘记你之前,你就会把我忘记的。”“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,简,你玷污了我的名誉。我已声明我的一心一意,你却面对面指出我会变心的。你这样做,只能说明你的判断是错误的,不切实际的,你连判断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了。把一个人逼入绝境,会比违反仅仅是人为的法律制度好些么?这种触犯伤害不了一个人,你无亲无故,而根本用不着担心跟我在一起生活而得罪了谁。”
他这么一说,倒实在是正确的,连我的理智和良心也开始攻击我,指出我拒绝他是一种罪过。它们气势实在盖过了感情。此时感情却也正在喊道,“噢,答应他吧!”它喊到,“想想他的苦难,他的状况,再想想离开他他会变成什么状况。他那么的性急,那么容易做出绝望的举动。救救他吧,给他安慰,爱他吧。去告诉他你爱他,愿意成为他的。是的,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乎你,你做了些什么又会伤害到谁?”可是我心的回答却是如此坚决,“我自己在乎我自己。”我孤单,我无依无靠,我无亲无友,我就越应该自重。我必须遵从上帝颁发的世人承认的法律条文。我要守住我清醒的而不是现在糊涂的原则。法律和原则是在诱惑中才起作用的,是在像现在这样灵魂和肉体都动摇了的时候发挥效用的。既然它们是不可违抗的,那我就应该服从它。要是我只是为了自己舒服就打破它,那它们还会有什么价值可言?可我从来相信,它们是有价值的。而我现在不相信它们,只是因为我几乎疯了的缘故,我实在是快疯了,我的血脉着了火似的贲张着,我的心跳的速度都快吓死我。我现在惟一抱住的东西,便是我那已下的决心。我必须牢牢稳住这个立场。”
我是这样做的。罗切斯特先生通过我的脸已明白了我是怎样做的了。他被疯狂地激怒了,他这下是会不顾后果地发泄了。他迅速从房间那边走过来,狠狠抓住我的胳膊,搂紧了我的腰。他那冒火的目光似乎就要把我吞掉。我在那一刹那感到软弱无力,就如是炉火边被热气熏焦了的小草一样,但是精神上,我却是出奇地清醒,同时也明白自己是安全的。欣慰的是,那从眼神里不知不觉流露出的心灵总是最真实的。我抬起了头正视着他的眼神。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,当我触到他那因为着急而恶狠狠的脸时。他的手抓得如此用力,以致我都快痛得叫出来了。可我那超度挥霍的精力也快要用尽了。
“从来没见过,”他咬着牙狠狠地说道,“从来没见过还有比这更脆弱却又顽固的东西,她在我手中就如一根弱不经风的芦苇!”他边看边摇撼着我的手。“我只需一个大拇指,外加一个指头就可以把她捏碎,可我折断了她,又如何?瞧瞧那眼神里流出的坚定、大胆,那不只是勇气,更多的是一种公然藐视我的胜利。即使我用外形的笼子笼住了她,我也得不到她——那骜傲不驯的东西!即使我拆毁、捣烂那空虚的牢房,我的行为也只会是给囚徒放行。我可以占有那房子,但那里面的人在我自称为房子的主人之前就逃开了。我需要的却只是你心灵的,那有着意志和力量,有着美德和纯洁的心灵,而不是你那脆弱的外在的躯体。要是你真愿意,你就会悄悄投到我的怀中;你不愿意,我却一味强迫你的意愿,你只会像香气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,可我还没来得及闻到那芬芳的香味。哦,简,过来吧。”他这样说着,放开我。但用他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。这比刚才的疯狂更难以拒绝。但是,刚才如此大的火气,我都挫败了它,现在只有傻瓜才会屈服。我于是向门口退去。“你真的要走么,简?”“先生,我走了”。
“你要离开我了?”“是的。”“你不愿意来么?你不关心我的痛苦,不在乎我的爱,我的祈求你都不在乎了么?你不想安慰我,也不想拯救我了么?”他的声音是如此的苍凉和悲切。我知道我真的快无法再多说一句“我走了。”“简!”“罗切斯特先生!”“好吧,你走吧。简,我不再强求你了。只是请你记住,你把我痛苦地丢在这儿。上了楼在你的房间好好想想我说的话,再考虑考虑,简,你只要稍微考虑一下我在这里受的苦难,想一想我。”他忽然转过身,倒在了沙发上。“哦,我的简!我的希望,我的爱,我的生命!”他喃喃地喊到,之后是无声而痛心的哭泣!这时我已到了门口。然而,亲爱的读者,我转过身,重新坚决地走回到他身旁。我跪了下来,转过他扑在沙发靠垫上的脸,对着我,我轻轻地吻着他的脸颊,柔顺地抚着他的头发。“我的主人,愿上帝保佑祝福你。”我说,“万能的上帝保佑你免受伤害,不犯过失,让上帝来指引你,慰藉你,为你以前对我的种种好而善待你。”
“只有我的小简?爱的爱情是最好的祝福,”他答道,“因为失去她我的心会破碎不堪。不过我坚信简是会把她的高尚的、慷慨的爱给我的,是的,一定会给我的,是吗,简?”他的眼睛闪闪发亮,他的脸又被涌上的血充得通红,他忽地站了起来,张开了手臂。可我立刻灵巧地钻出了他的拥抱,向门口走去。“别了!”我在心里哭泣。绝望无助的心仍补了另一句,“永别了!”那晚我本来没打算要睡觉的,可是我一躺下来就睡着了。我似幻似真地回到了我的童年,我看见自己关在盖茨里德的红屋子里,周围黑洞洞的,恐惧、害怕一股脑儿全包围着我。
梦中又出现了那道多年前吓昏我的光,它无声无息地沿着墙头,闪烁跳跃着,在昏暗的天花板上。我放眼望去,屋顶仿佛是那又高又远的天空,云层隐隐约约,朦胧中闪着微微光芒,犹如那冲破云层的月亮在云雾上的折射。我定定地看着她,似乎那圆盘上写上了注定我命运的几个字,预见着我的未来。她跃出来了,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月亮如此突破云层;一只手把那层层乌黑的云推开,然后,是个白色的人影在碧空中闪耀,灿烂的额头俯向大地,而不是月亮。它凝着我好一会儿,它搂住我的心灵,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却是如此的贴近,它低声道:“快快避开诱惑,我的孩子。”“我会的,母亲。”
我从虚幻的迷梦中醒来时,口中这样说着。夜还未到尽头,但这仲夏的晚上是短促的,午夜刚过天色就破晓了。“我得快点儿去做我必须做的事。”我迅速爬起来。我没脱衣服,所以也用不着来穿,事实上除了鞋以外我什么也没脱。我知道在哪儿——抽屉的某个地方找到我的几件贴身衣服,还有一个小金挂盒,和一个戒指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强迫我收下的那串珍珠项链。这原本就不是我的东西,我让它留在原处。它是属于那个梦幻的女孩新娘。可她已在空中无影无踪。我把那仅有的一些东西打成一个包。把装着二十先令的钱包,(那是我惟一的储蓄),放进了口袋。我把我的草帽系好,把我的披巾别牢,提起包裹和那双暂时不穿的便鞋,悄悄地走出屋子。
“别了,我好心的费尔法克斯太太!”我轻轻说道,在走过她的门前。“再见了,我可爱的阿黛尔!”我朝育婴室望了一眼。进去抱抱她是不可能的。我不得不瞒着那说不定正在听着的那双耳朵。我本来是可以绝情地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屋子的,可是我的心却在那儿停止了跳动,我不由得止住了双脚。屋里的人正烦躁地从这一头走向那一头,没有一点儿睡觉的迹象。我屏住呼吸聆听着,却是那一声声的叹息。那个天堂,房间里面的暂时的天堂正在召唤我。只要我此刻心甘情愿地走进去,对他说:“先生,我愿意一生一世地爱你,我要永远同你在一起。”那股幸福的甘泉就要流到我的唇边,我明白。
可眼下这烦躁毫无睡意的主人正在急切地等待天明,那时,他定会派人去叫我,可却发现我已不辞而别了。他会疯狂地寻找我,但他永远也找不着。他一定会有被抛弃,被拒绝的伤心。他失望,他甚至会绝望。我也知道。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朝门伸去,但我立即缩了回来,毫不迟疑地继续走着。我沮丧地沿着梯阶走下去。我木然地做着我该做的一切。我在厨房里找着了门的钥匙,还找了瓶油和一根羽毛,在钥匙和门锁上涂了涂。我带了点水及几片面包,我想大概我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,我的精力已所剩无几了,可千万不能因为这而垮了下来。我做这些事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。我把门打开,走了出去,又小心地把门关好。破晓的天空已给院子带来了些清晨的亮光。大门上了锁,但在旁边有个小门开着。我就从这个门走出来,并同样把它关好。如今,我已离开了桑菲尔德,离开了我的主人。
在那边,大约一英里外,有一条与米尔科特相反方向的路。我以前从未走过,但我却常常留意到,并且常常想知道它通向何处。于是我就开步走上了那条道。现在我不能深思熟虑,不能前瞻后顾了,我不敢也不愿去想过去,也不愿去想将来。昨天还是那么美好,那么甜蜜,今天和明天却是那么的绝情和残忍。我只要再翻开我昨天的记忆的一页,我就会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,我就会没有力量去做我该做的事。我一直沿着麦地、树篱顺着小径走着,不知过了多久,太阳终于出来了。我相信那个夏日的清晨很可爱很明朗,我发现我离开桑菲尔德时穿的那双鞋已被露水打湿。我低着头走着,不去看那东方的太阳,也不去想那无云的天空和从沉睡中醒来的万物。我,即将走向断头台,尽管被押途中景色宜人,可那路旁的鲜花与我何干呢?我看到的只是屠宰场上锋利的刀,正切断着骨肉的依连,以及那永无尽头的路前面漆黑的张着大口的墓穴。我只想到了我无奈的离开和那毫无目的的流浪。唉,还有我狠心地残忍地抛开的那一切。
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不去想。我想到了罗切斯特先生,此刻正在房里踱着步,一心等待着天明,等待着我走到他身边,告诉他我愿意成为他的。是的,我渴望成为他的,我急切地渴望回头,一切都不算晚,我仍可以弥补我使他遭受骨肉分离的疼痛。我敢肯定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发现我的出走。我可以回去,给他安慰,给他骄傲,把他从痛苦甚至从毁灭中解救出来。唉,我真地担心他会自暴自弃,对自己倒远不那么担心,这种担心也在督促着我,要我回去。它就像带毒刺的毒箭射中了我的心,我愈是想拔掉它就愈是疼痛。当记忆的天使越往深处走的时候,我越发的难以忍受。鸟儿们在树林中为他们的爱人高声歌唱着,歌唱着他们对爱的忠诚。可是我呢?我心底里涌出对自己的厌恶之情,我厌恶自己饱经剧烈痛苦却仍疯狂地坚持原则。我伤害了、深深地伤害了我的主人,我离弃了他。我对我自己都恨了起来。可我绝不能回去,一步也不能。我想那是上帝在指引着我,而我的意志或良心在那强烈悲痛的践踏下已麻木了,或者说倒下了。
我哭着,很快、很快地走着我孤独悲凉的路,我完全像个发了疯的人。一种虚弱突然从心底升起,并逐渐在四肢扩展开来,最后侵占了我的全身,我跌倒了。我内心有些恐惧,同时隐隐约约有些希望能够就地死去。但我马上就试着起来,用两手往前爬着,于是又用双脚重新站起来了,我毫不犹豫地一如先前那样急冲冲地走着。当我走上正路时,我在树篱下面坐下歇了歇。我刚坐下,就听见了一阵车轮声,我看到了一辆马车。我举了举手示意它停下来。我问清楚了他是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,我知道那里罗切斯特先生是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的。我问他要多少钱才可把我带到那里,他说要三十先令。我告诉他我只有二十先令,他想了想就同意将就着把我带到那儿。他还让我坐进空的车厢里面去。我坐好后,关上车门,就开始随着车往前去。亲爱的读者啊,我想也祈祷你永远不要体验那时我的遭遇,只愿你永远不会如我一样那样双眼泪如雨下,流出那伤心的眼泪。你也不要像我那样求助于上帝,那么绝望那么痛苦地祈祷求助,因为你根本用不着担心成为你爱人的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