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韦小宝笑道:“我又不是去台湾想干什么,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,国姓爷在台南、台北开疆辟土,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,我想亲眼去瞧瞧。到了台湾,你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我的教诲么?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。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,从前又跟过我,咱们是老上司、老部下,交情非同寻常,这才勉强想个法子,来答允你的请求。我去台湾玩玩,一两个月就回来了,神不知鬼不觉的,只要你不说、我不说,皇上也不会知道。”
施琅神色极是尴尬,躬身道:“韦大人,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。大人有命,卑职本当遵奉,只不过倘若皇上怪罪下来,实有大大不便。卑职如不奏告,那是犯了欺君大罪,卑职是万万不敢的。”
韦小宝笑道:“请坐,请坐,施将军,你既不肯,那也是小事一桩,不用再说了。”
施琅如释重负,连声称是,坐回席中。韦小宝笑道:“说到欺君之罪,不瞒你说,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作过几桩,不过皇上宽宏大量,知道之后也不过骂上几句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施琅道:“是,是。大家都说,皇上对待韦大人深恩厚泽,真正是异数。君臣如此投缘,实是旷古未有。但像卑职这种没福份的小将外臣,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。”
韦小宝微笑道:“施将军嘴里说得好像十分胆小,其实我瞧啊,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。听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后,作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,可是有的?”
施琅道:“回大人:‘国姓爷’三字,是说不得的了,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。咱们提到郑成功时,要是说得客气些,只能说是‘前明赐姓’。因此卑职的那篇祭文中,只说‘赐姓’二字,决计不敢大胆犯忌。”他料知不答允带同韦小宝去台湾,这小鬼必定鸡蛋里找骨头,硬要寻自己的岔子。“国姓爷”三字是大家说惯了的,可是郑成功得明朝赐姓为朱,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,不是清朝的国姓,韦小宝倘若扣住这三个字大作文章,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,申报朝廷,这件事可大可小,说不定会酿成大祸,因此上抢先辩白。
其实韦小宝没半点学问,这些字眼上的关节,他说什么也想不到,经施琅一辩,反而抓到了把柄,说道:“施将军曾受明朝爵禄,念念不忘前朝赐姓,那也怪不得。倘若真是忠于我大清,应当称郑成功为‘逆姓’、‘伪姓’、‘匪姓’、‘狗姓’才是。”
施琅低头不语,心中虽十二分的不以为然,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辩论,称郑成功为“赐姓”,果然仍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。
韦小宝道:“施将军那篇祭文,定是作得十分好的了,念给我听听成不成?”
施琅只会带兵打仗,那里会作什么祭文,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所作的。这师爷颇有才情,这篇祭文作得情文并茂,辞意恳切,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,心中得意,将其中许多句子熟记在胸,向人炫耀,当下便道:“卑职胡诌了几句,倒教韦大人见笑了。”于是将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出来。
韦小宝听他背完了“独琅起卒伍,与赐姓有鱼水之欢,中间微嫌,酿成大戾。琅与赐姓翦为仇雠,情犹臣主。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。公义私恩,如此而已。”那一段,点头赞道:“好文章,好文章。这篇文章,别说杀了我头也作不出来,就是人家作好了要我背上一背,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。施将军文武全才,记性极好,佩服,佩服。”
施琅脸上微微一红,心道:“你明知我作不出,是别人作的,我读熟了背出来的。这般讥讽于我,那也不必跟你多说。”
韦小宝道:“其中‘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’这八个字,是什么意思?我学问差劲得很,这可不懂了。”
施琅道:“芦中穷士,说的是伍子胥。当年他从楚国逃难去吴国,来到江边,一个渔翁渡他过江,去拿饭给他吃,伍子胥怕追兵来捉拿,躲在江边的芦苇丛里。渔翁回来,见芦中躲得有人,便叫道:‘芦中人,芦中人,岂非穷士乎?’后来伍子胥带领吴兵,攻破楚国,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里掘了出来,鞭尸三百,以报杀他父兄之仇。赐姓……郑成功曾杀我父兄妻儿,台湾人怕我破台之后,也会掘尸报仇。卑职这篇祭文中说,这种事我是决计不做的,郑成功在天之灵可以放心,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。”
韦小宝道:“原来如此,施将军是在自比伍子胥。”
施琅道:“伍子胥是大英雄、大豪杰,卑职如何敢比?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,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,终于带兵回来,报了大仇。这一节,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。”
韦小宝点头道:“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,和伍子胥大大不同,否则可真正不妙了。”
施琅登时想到,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,后来却为吴王所杀,不由得脸色大变,握着酒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。
韦小宝摇头道:“听说伍子胥立了大功,便骄傲起来,对吴王很不恭敬。施将军,你自比伍子胥,实在非常不妥当。你那篇祭文,当然早已传到了北京城里,皇上也必见到了,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,我瞧,唉,可惜,可惜,一场大功只怕要付诸于流水……”施琅忙道:“大人明鉴: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,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,这……中间是完……完全不同的。”
韦小宝道:“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,施将军自比伍子胥,那是天下皆知的了。”
施琅站起身来,颤声道:“皇上圣明,恩德如山,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。卑职服侍了一位好主子,比之伍子胥,运气是好得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