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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“旋风扫叶腿法”,移步迅捷,落点奇准,但锳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,远不如竹棒的变化莫测,何况她伤势初愈,元气未复,若攻她下盘,数十招即可取胜,心中计算方定,油灯已给踢得剩下七八盏,这几盏油灯尽数留在东北角,在夜风中微微颤动,其余三隅已漆黑一片,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招,锳姑一怔,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,退后一步。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,身子平掠而起,长袖拂去,袖拂中含了劈空掌功夫,七八盏油灯应手而灭。
锳姑暗暗叫苦:“我虽已有取胜之法,可是在这竹签丛中,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掌,那又如何动手?”黑暗中只听得黄蓉叫道:“你记住竹签方位了罢?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,只要你伤得了我,就让你入内见段皇爷如何?”锳姑道:“竹签是你所布,又不知在这里已练了多少时候,别人一瞬之间,怎能记得这许多油灯的方位。”黄蓉年幼好胜,又自恃记心过人,笑道:“这有何难?你点着油灯,将竹签拔出来重行插过,你爱插在那里就插那儿,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?”
锳姑心想:“这不是考较武功,却考较记心来了。这机伶小鬼聪明无比,我大仇未报,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赛记心?”灵机一动,已有计较,说道:“好,那倒也公平,老娘就陪你玩玩。”取出火摺晃亮,点燃油灯。
黄蓉笑道:“你何必自称老娘?我瞧你花容月貌,还胜过二八佳人,难怪段皇爷当年对你如此颠倒,而且数十年来颠倒之心丝毫不变。”锳姑正在拔着一根根竹签挪移地位,听了此言,呆了一呆,冷笑道:“他对我颠倒?我入宫两年,他几时理睬过人家?”黄蓉奇道:“咦,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吗?”锳姑道:“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?”黄蓉道:“啊,我知道啦。段皇爷要练先天功,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。”锳姑哼了一声,道:“你懂什么?怎么他又生皇太子?”黄蓉侧过了头,想了片刻,道:“皇太子是从前生的,那时他还没练先天功呢。”
锳姑又哼了一声,不再言语,只拔着竹签移动方位。黄蓉见她插一根,心中便记一根,不敢有丝毫怠忽,此事性命攸关,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,待会动起手来,立时有竹签穿脚之祸。锳姑心中,一直在琢磨黄蓉的言语。
过了一会,黄蓉又道:“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,也是为了爱你啊。”锳姑道:“你都知道了?哼,为了爱我?”语意中充满怨毒。黄蓉道:“他是喝老顽童的醋。倘若不爱你,为什么要喝醋?他本已决定出手救你儿子,见到他肚兜上那块‘四张机’的鸳鸯锦帕,‘可怜未老头先白’,你要跟老顽童白头偕老,段皇爷当真伤心之极,当时只想死了!”锳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己居然有这番情意,不禁呆呆出神。
黄蓉道:“我瞧你还是好好回去罢。”锳姑冷冷的道:“除非你挡得住我。”黄蓉道:“好,既是定要比划,我只得舍命陪君子。你闯得过去,我决不再挡。倘若闯不过呢?”锳姑道:“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。要你陪我一年之约,也作罢论。”黄蓉拍手道:“妙极,跟你在一起虽然挺有趣,但在烂泥塘里住上一年,也真难熬。”
说话之间,锳姑已将竹签换插了五六十根,随即逐一踢灭油灯,说道:“其余的不用换了。”黑暗中五指成抓,猛向黄蓉戳来。黄蓉记住方位,斜身窜出,左足不偏不倚,刚好落在两根竹签之间,竹棒抖出,点她左肩。那知锳姑竟不回手,大踏步向前,只听格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,数十根竹签全给她踏断,迳入后院去了。
黄蓉一怔,立时醒悟:“上了她当!她换竹签时手上使劲,暗中将签条都捏断了。”只因好胜心盛,于这一着竟没料到,不由得大是懊恼。
锳姑闯进后院,伸手推门,只见房内蒲团上居中坐着一个老僧,银须垂胸,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颊,正自低眉入定。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、小沙弥侍立两旁。
那樵子见锳姑进来,走到老僧面前,合什说道:“师父,刘娘娘上山来访。”那老僧微微点了点头,却不说话。
禅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,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。锳姑早知段皇爷已经出家,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,一位英武豪迈的皇爷竟已成为如此衰颓的老僧,想起黄蓉适才的话,似乎皇爷当年对自己确也不是少了情意,不禁心中一软,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松开。
一低头,只见那锦帕所制的婴儿肚兜正放在段皇爷蒲团之前,肚兜上放着一枚玉环,正是当年皇爷赐给她的。瞬时之间,入宫、学武、遇周、绝情、生子、丧儿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现了出来,到后来只见到爱儿一脸疼痛求助的神色,虽是小小孩儿,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万语,似在埋怨母亲不为他减却些微苦楚。
她心中斗然刚硬,提起匕首,劲鼓腕际,对准段皇爷胸口一刀刺了进去,直没至柄。她知段皇爷武功了得,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,而且匕尖着肉之际,似乎略有异样,当下向里回夺,要拔出来再刺第二刀,那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,一时竟没能拔动。只听得四大弟子齐声惊呼,同时抢上。
锳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,这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万遍。她明知段皇爷必定卫护周密,右手白刃刺出,左手早已掌招连发,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,这一夺没将匕首拔出,眼见情势危急,忙跃向门口,回头一瞥,只见段皇爷左手抚胸,显得十分痛楚。
她此刻大仇已报,心中却殊无快慰之意,忽然想起:“我与人私通生子,他没一言半语相责,放我随周伯通而去,正式结为夫妇,是老顽童那厮不要我,可不是他不放我。他仍任由我在宫中居住,不但没将我处死,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。我隐居黑沼,他派人为我种树植林,送我食粮物品,这些年来照应无缺。他实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。”她向来只记着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,心中全是怨毒,此刻当胸一刃,才想到他的诸般好处,长叹一声,转身出门。
这一转过身来,不禁尖声惊呼,全身汗毛直竖,但见一个老僧合什当胸,站在门口。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,隆准方口,眼露慈光,虽作僧人装束,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大理的段皇爷。锳姑如见鬼魅,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闪过:“适才定是杀错了人。”眼光横扫,但见让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,解去僧袍,左手在颏下一扯,将一把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。锳姑又尖声惊呼,这老僧竟是郭靖假装的。
这正是黄蓉安排下的计谋。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穴道,就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刀。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,是以先出手相攻,岂知此人竟丝毫不会武艺。当黄蓉在院子中向锳姑详细解明三道算题、以“打狗棒法”阻路、再布油灯竹签之时,四弟子赶速给郭靖洗去身上泥污,剃光头发。他颏下白须,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。四大弟子本觉这事戏弄师父,大大不敬,而且郭靖须得干冒大险,各人也感不安,可是为了救师父之命,实无别法,若由四弟子中一人假扮,他们武功不及,势必给锳姑刺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