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钟夫人一扯秦红棉的衣袖,道:“师姊,咱们走罢。”秦红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,见他木然不语,并没示意挽留,不禁心中酸苦,狠狠的向刀白凤瞪了一眼,低头而出。三人一出房,便即纵跃上屋。
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,道:“送客!”钟万仇在屋顶上吐了一口唾沫,忿然道:“假惺惺,装模作样,没个好人!”提气飞身,一间屋、一间屋的跃去,眼见将到围墙,他提气跃起,伸左足踏向墙头。突然之间,眼前多了一人,站在他本拟落足处的墙上,宽袍缓带,正是送客的高升泰。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,不知如何,竟神不知、鬼不觉的抢到了前面,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。
钟万仇人在半空,退固不能,转向亦已不得,喝道:“让开!”双掌齐出,向高升泰击去。他想我这双掌之力足可开碑裂石,对方倘若硬接,定须将他震下墙去,就算对方和自己功力相若,也可借他之力,转向站上他身旁墙头。眼见双掌便要击上对方胸口,高升泰身子突向后仰,凌空使个“铁板桥”,两足仍牢牢钉在墙头,却已让开了双掌的扑击。钟万仇一击不中,暗叫:“不好!”已从高升泰横卧的身上越过,这一着失了先机,胸腹下肢,尽皆门户大开,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。幸喜高升泰并不乘机袭击,钟万仇双足落地,暗叫:“还好!”跟着钟夫人和秦红棉越墙而出。
高升泰站直身子,转身一揖,说道:“不送了!”钟万仇哼了一声,突觉裤子向下直堕,急忙伸手抓住,才算没出丑,一摸之下,裤带已断,才知适才从高升泰身上横越而过时,给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。若非对方手下留情,这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,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,心下又惊又怒,咳嗽一声,回头对准围墙吐一口浓痰。啪的一声响,这口浓痰倒吐得既准且劲。
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,段王妃刀白凤和钟万仇向她招呼,她听而不闻,迳自掩面疾奔。只觉莽莽大地,再无一处安身之所。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,直到黎明,只累得两腿酸软,这才停步,倚在一株大树之上,顿足叫道:“我宁可死了!不要活了!”
虽有满腹怨愤,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:“段郎并非对我负心薄幸,只因阴差阳错,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。师父原来便是我亲娘。这十多年来,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抚养成人,恩重如山,如何能怪她……镇南王却是我爹爹,虽然他对我妈不起,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。他对我和颜悦色,极为慈爱,说道我有什么心愿,必当尽力使我如愿以偿。偏偏这心愿他无能为力。妈不能跟爹做夫妻,定是刀白凤从中作梗,因此妈叫我杀她……但将心比心,我若嫁了段郎,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,连他要想想钟灵那小鬼头也不行。何况刀白凤出家作了道姑,当然哪,爹爹也对她不起,他娶了她做老婆,生了儿子,又去跟我妈勾勾搭搭,令她一生伤心。我在玉虚观外射她两箭,她并不生气,在王府中又射她两箭,伤了她的独生爱儿,她仍没跟我为难,看来……看来她也不是个凶狠恶毒的女子……”
左思右想,只是伤心,说道:“我要忘了段誉,从此不再想他!”但口中说说容易,便要有片刻不想,也没法做到,每当段誉俊美的脸庞、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,胸口就如给人狠狠打了一拳。过了一会,自解自慰:“我以后当他是哥哥,也就是了。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,现下爹也有了,妈也有了,还多了一个好哥哥,正该快活才是。傻丫头,你又伤什么心了?”
然而情网既陷,柔丝愈缠愈紧,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,于那望穿秋水之际,已然情根深种,再也没法自拔了。
只听轰隆、轰隆,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,木婉清万念俱绝,忽萌死志,顺步循声走去,翻过一个山头,但见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,她叹了一口长气,寻思:“我只须踊身一跳,就再没什么烦恼了。”沿着山坡走到江边,朝阳初升,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犹如镶了一层黄金一般,只要跳了下去,这般壮丽无比的景色,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好看东西,就都再也看不见了。
悄立江边,思涌如江水奔腾,突然眼角瞥处,见数十丈外一块岩石上坐得有人。这人始终一动不动,身上又穿着青袍,与青岩同色,是以她虽在江边良久,一直没发觉。木婉清看了他几眼,心道:“多半是个死尸。死尸怎么坐着?嗯,是个坐着的死尸。”
她举手便即杀人,自也不怕什么死人,好奇心起,快步走近去察看。见这青袍人是个老者,长须垂胸,根根漆黑,脸上一个长长的刀疤,自额头至下颏,直斩下来,色作殷红,甚为可怖,一双眼睁得大大的,望着江心,一眨也不眨。
木婉清道:“原来不是死尸!”但仔细再瞧几眼,见他全身纹丝不动,连眼珠竟也绝不稍转,显然又非活人,便道:“原来是个死尸!死尸当然不眨眼,半点也不奇。死尸如果眨眼,可就奇了!”
仔细又看了一会,见这死尸双眼湛湛有神,脸上又有血色,木婉清伸出手去,到他鼻子底下一探,只觉气息若有若无,再摸他脸颊,却忽冷忽热,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,只觉他一颗心似停似跳,不禁大奇,自言自语:“这人真怪,说他是死人,却像是活人。说他是活人罢,却又像是死人。”
忽然有个声音说道:“我是活人!”
木婉清大吃一惊,急忙回头,却不见背后有人。江边尽是鹅卵大的乱石,放眼望去,没处可以隐藏,而她明明一直瞧着那个怪人,声音入耳之时,并未见到他动唇说话。她大声叫道:“是谁戏弄姑娘?你活得不耐烦了么?”退后两步,背向大江,眼望三方。
只听得有声音说道:“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。”木婉清一惊非小,眼前就只这个怪人,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他嘴唇紧闭,决不是他在说话。她大声喝问:“谁在说话?”那声音道:“你自己在说话啊!”木婉清道:“跟我说话的人是谁?”那声音道:“没人跟你说话。”木婉清急速转身三次,除了自己的影子外,什么也看不到。
这时已料定是这青袍客作怪,走近身去,大着胆子,伸手按住他嘴唇,问道:“是你跟我说话吗?”那声音道:“不是!”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颤动,又问:“明明有人跟我说话,为什么说没人?”那声音道:“我不是人,我也不是我,这世界上没有我了。”木婉清陡然间毛骨悚然,心想:“难道真的有鬼?”问道:“你……你是鬼么?”那声音道:“你自己说不想活了,你要去变鬼,又为什么这般怕鬼?”木婉清强道:“谁说我怕鬼?我天不怕,地不怕!”
那声音道:“你就怕一件事。”木婉清道:“哼,我什么也不怕。”那声音道:“你怕的,你怕的。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,忽然变成了亲哥哥!”
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,木婉清双腿酸软,坐倒在地,呆了半晌,喃喃的道:“你是鬼,你是鬼!”那声音道:“我有个法子,能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,又成为你的好丈夫。”木婉清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骗我。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,变……变不来的。”那声音道:“老天爷该死,是混蛋,咱们不用理他。我有法子,能叫你哥哥变成你丈夫,你要不要?”
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,万念俱绝,这句话当真是天降纶音,虽然将信将疑,仍急忙应道:“我要的,我要的!”那声音便不再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