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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上的名将当然总是胜多败少,但李靖一生似乎从未打过败仗,那确是古今中外极罕有的事。可是他一生之中,也遇过三次大险。
第一次,他还在隋朝做小官,发觉李渊有造反的迹象,便要到江都去向隋炀帝告发,因道路不通而止。李渊取得长安后,捉住了李靖要斩。李靖大叫:“公起义兵,本为天下除暴乱,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?”李渊觉得他言词很有气概,李世民又代为说项,于是饶了他。这是正史上所记载李靖结识、追随李世民的开始。
李渊做皇帝后,派李靖攻萧铣,因兵少而无进展。李渊还记着他当年要告发自己造反的旧怨,暗下命令,叫峡州都督许绍杀了他。许绍知道李靖有才能,极力代为求情。不久,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则,俘虏五千余人。李渊大喜,对众公卿说:“使功不如使过,这一次做对了。”有功的人恃功而骄,往往误事,而存心赎罪之人,小心谨慎,全力以赴,成功的机会反大,那便是所谓“使功不如使过”。李渊于是亲笔写了一封敕书给李靖,说:“既往不咎,旧事吾久忘之矣!”其实说“久忘之矣”,毕竟还是不忘,只不过郑重声明以后不再计较而已,所以在慰劳他的文书中说:“卿竭诚尽力,功效特彰,远览至诚,极以嘉赏。勿忧富贵也!”
但最危险的一次,是在他大破突厥之后。突厥是唐朝大敌,武力十分强大。李渊初起兵时,不得不向之称臣,唐朝君臣都引为奇耻大辱。李世民削平群雄,统一天下,突厥却一再来犯,有一次一直攻到京城长安外的渭水边,李世民干冒大险,亲自出马与之结盟。后来李靖竟将之打得一蹶不振,全国上下的兴奋可想而知。当时太宗大喜之下,大赦天下,下旨遍赐百姓酒肉,全国狂欢五日。(突厥人后来败退西迁,在西方建立土耳其帝国。李靖这个大胜仗,对欧洲历史有极重大影响。我在记土耳其之游的〈忧郁的突厥武士们〉一文中曾谈到。)
李靖立下这样的大功,班师回朝,那知御史大夫立即就弹劾他,罪名是:“军无纲纪,致令虏中奇宝,散于乱兵之手。”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罪名。太宗却对李靖大加责备。李靖很聪明,知道自己立功太大,皇帝内心一定不喜欢,御史的弹劾,不过是揣摩了皇帝的心理来跟自己过不去而已,他并不声辩,只连连磕头,狠狠的自我批评一番。唐太宗这才高兴了,说:“隋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,有功不赏,反而因罪被杀。朕则不然,当赦公之罪,录公之勋。”于是加官颁赏。
更后来又有两名大将诬告李靖造反,一个是打平高昌国的兵部尚书侯君集,另一个是大将高甑生。这二人都是李世民做秦王时秦王府中的亲信武官,曾助他占夺帝位,幸好李世民很精明,没有偏信嫡系亲信,查明了诬告的真相,没有冤枉李靖,但也危险得很了。
后来李靖继续立功,但明白“功高震主”的道理,从来不敢揽权。《旧唐书》说:“靖性沉厚,每与时宰参议,恂恂然似不能言。”又说他:“临戎出师,凛然威断;位重能避,功成益谦。”所以直到七十九岁老死,并没被皇帝斗倒斗垮。《旧唐书》论二李(卫国公李靖、英国公李绩),赞曰:“功以懋赏,震主则危。辞禄避位,除猜破疑。功定华夷,志怀忠义。白首平戎,贤哉英卫。”
唐人韦端符〈卫公故物记〉一文记载,在李靖的后裔处见到李靖遗留的一些故物,有李世民的赐书二十通,其中有几封诏书是李靖病重时的慰问信。一封中说:“有昼夜视公病大老妪,令一人来,吾欲熟知起居状。”(派一名日夜照料你病的老看护来,我要亲自问她,好详细知道你病势如何。)可见李世民直到李靖逝世,始终对他极好,诏书中称之为“公”而自称“吾”,甚有礼貌。
研究中国历史上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个性,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。千百年来物质生活虽然改变极大,但人的心理、对权力之争夺和保持的种种方法,还是极少有什么改变。
附录:虬髯客
传隋炀帝之幸江都也。命司空杨素守西京。素骄贵,又以时乱,天下之权重望崇者,莫我若也,奢贵自奉,礼异人臣。每公卿入言,宾客上谒,未尝不踞牀而见,令美人捧出,侍婢罗列,颇僭于上,末年愈甚,无复知所负荷、有扶危持颠之心。一日,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,献奇策。素亦踞见。公前揖曰:“天下方乱,英雄竞起。公为帝室重臣,须以收罗豪杰为心,不宜踞见宾客。”素敛容而起,谢公,与语,大悦,收其策而退。
当公之骋辩也,一妓有殊色,执红拂,立于前,独目公。公既去,而执拂者临轩,指吏曰:“问去者处士第几?住何处?”公具以对。妓诵而去。(按:当时人称“妓”,实则指侍女,古文中“妓”有“美女”之意。)
公归逆旅。其夜五更初,忽闻叩门而声低者,公起问焉。乃紫衣带帽人,杖揭一囊。公问谁?曰:“妾,杨家之红拂妓也。”公遽延入。脱衣去帽,乃十八九佳丽人也。素面华衣而拜。公惊答拜。曰:“妾侍杨司空久,阅天下之人多矣,无如公者。丝萝非独生,愿托乔木,故来奔耳。”公曰:“杨司空权重京师,如何?”曰:“彼尸居余气,不足畏也。诸妓知其无成,去者众矣。彼亦不甚逐也。计之详矣。幸无疑焉。”问其姓,曰:“张。”问其伯仲之次。曰:“最长。”观其肌肤仪状、言词气性,真天人也。公不自意获之,愈喜愈惧,瞬息万虑不安。而窥户者无停履。数日,亦闻追讨之声,意亦非峻。乃雄服乘马,排闼而去。
将归太原。行次灵石旅舍,既设牀,炉中烹肉且熟。张氏以发长委地,立梳牀前。公方刷马,忽有一人,中形,赤髯如虬,乘蹇驴而来。投革囊于炉前,取枕欹卧,看张梳头。公怒甚,未决,犹刷马。张熟视其面,一手握发,一手映身摇示公,令勿怒。急急梳头毕,裣衽前问其姓。卧客答曰:“姓张。”对曰:“妾亦姓张。合是妹。”遽拜之。问第几。曰:“第三。”问妹第几。曰:“最长。”遂喜曰:“今夕幸逢一妹。”张氏遥呼:“李郎且来见三兄!”公骤礼之。遂环坐。曰:“煮者何肉?”曰:“羊肉,计已熟矣。”客曰:“饥。”公出市胡饼。客抽腰间匕首,切肉共食。食竟,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,甚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