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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日舟过夏口,折而向北,溯汉水而上,傍晚停泊在小镇鸡鸣渡旁。他又上岸去,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,忽想:“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?仪真、仪灵两位师姊送去恒山灵药,想来必可治好她剑伤。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?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治,她又怎样?”想到这里,心下不禁一惊:“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直是个卑鄙小人!你虽盼小师妹早日痊愈,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?难道林师弟死了,小师妹便会嫁你不成?”自觉无聊,连尽了三碗酒,又想:“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?那人为什么又去暗算林师弟?师父、师娘不知近来若何?”
端起酒碗,又一饮而尽,小店之中无下酒物,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,抛入口中,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,说道:“唉!天下男子,十九薄幸。”
令狐冲转过面来,向说话之人瞧去,摇晃的烛光之下,但见小酒店中除自己之外,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。板桌上放了酒壶、酒杯,那人衣衫褴褛,身形猥葸,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。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,又喝了一碗酒,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道:“人家为了你,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。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,小姑娘也好,光头尼姑也好,老太婆也好,照单全收。唉,可叹啊可叹!”
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,却不回头,寻思:“这人是谁?他说‘人家为了你,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’,说的是盈盈吗?为什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?”
只听那人又道:“不相干之辈,倒是多管闲事,说要去拚了性命,将人救出来。偏生你要做头子,我也要做头子,人还没救,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。唉,这江湖上的事,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。”
令狐冲拿着酒碗,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,说道:“在下多事不明,要请老兄指教。”
那人仍伏在桌上,并不抬头,说道:“唉,有多少风流,便有多少罪孽。恒山派的姑娘、尼姑们,这番可当真糟糕之极了。”
令狐冲更是心惊,站起身来,深深一揖,说道:“令狐冲拜见前辈,还望赐予指点。”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,琴身深黄,久经年月,心念一动,已知此人是谁,当即俯身便拜,说道:“晚辈令狐冲,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。”
那人抬起头来,双目如电,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,正是衡山派掌门“潇湘夜雨”莫大先生。他哼了一声,道:“师伯之称,可不敢当。令狐大侠,这些日来可快活哪!”
令狐冲躬身道:“莫师伯明鉴,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,随同恒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回归恒山。弟子虽然无知,却决不敢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。”莫大先生叹了口气,道:“请坐!唉,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,众口铄金?”令狐冲苦笑道:“晚辈行事狂妄,不知检点,连本门也不能容,江湖上的闲言闲语,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。”
莫大先生冷笑道:“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,旁人自也不来理你。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清誉,竟败坏在你手里,你也毫不动心吗?江湖上传说纷纭,说你一个大男人,混在恒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。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,甚至连……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,也给人作为笑柄,这……这可太不成话了。”
令狐冲退开两步,手按剑柄,说道:“不知是谁造谣,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,请莫师伯示知。”莫大先生道:“你想去杀了他们吗?江湖上说这些话的,没有一万,也有八千,你杀得干净么?哼,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,那又有什么不好了?”
令狐冲颓然坐下,心道:“我做事总是不顾前,不顾后,但求自己问心无愧,却没想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的清誉。这……这便如何是好?”
莫大先生叹了口气,温言道:“这五日里,每天晚上,我都曾到你船上窥探……”令狐冲“啊”的一声,心想:“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,我竟半点不知,可算是十分无能。”莫大先生续道:“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梢和衣而卧,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没分毫无礼的行为,连闲话也不说一句。令狐世兄,你不但决不是无行浪子,实是一位守礼君子。对着满船妙龄尼姑、如花少女,你竟绝不动心,不仅是一晚不动心,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。似你这般男子汉、大丈夫,当真是古今罕有,我莫大好生佩服。”大拇指一翘,右手握拳,在桌上重重一击,说道:“来来来,我莫大敬你一杯。”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。
令狐冲道:“莫师伯之言,倒教小侄好生惶恐。小侄品行不端,以致不容于师门,但恒山派同道的师姊师妹,却如何可以得罪?”莫大先生呵呵笑道:“光明磊落,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。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,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,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,那就办不到。难得啊难得!来,干了!”两人举碗一饮而尽,相对大笑。
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,衣饰寒酸,那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?偶尔眼光一扫,锋锐如刀,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,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,心想:“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,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,嵩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,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,这位莫师伯外表猥葸平庸,似是个市井小人,实则武功惊人,可骇可怖。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,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。我令狐冲草包一个,可跟他们差得远了。”
莫大先生道:“我在湖南,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,甚是诧异,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的人物,怎能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?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,便赶了下来。令狐老弟,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,我莫大当时认定你是个儇薄少年。你后来仗义助我刘正风师弟,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,只想赶将上来,善言相劝,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,竟有你老弟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。很好,很好!来来来,咱们同干三杯!”说着叫店小二添酒,和令狐冲对饮。
几碗酒一下肚,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,连连呼酒,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,喝得几碗后,便已满脸通红,醉态可掬,说道:“令狐老弟,我知你最喜喝酒。莫大无以为敬,只好陪你多喝几碗。嘿嘿,武林之中,莫大肯陪他喝酒的,却也没几个。那日嵩山大会,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。此人飞扬跋扈,不可一世,莫大越瞧越不顺眼,当时便一滴不饮。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,他臭妹子的,你说可不可恼?”
令狐冲笑道:“是啊,这种人不自量力,横行霸道,终究没好下场。”
莫大先生道:“后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,下落不明,不知到了何处,倒也奇怪。”
令狐冲心想,那日在衡山城外,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费彬,他当日明明见到自己在旁,此刻却又如此说,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,便道:“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,这费彬嘛,说不定是在嵩山那一处山洞中隐居了起来,正在勤练剑法,也未可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