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仪琳说道:“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,要跟我说,偏偏给仪和师姊撞见了,说他擅闯见性峰,不问三七二十一,提剑就砍,差点没要了他命,可也真危险。”
令狐冲心想:“我曾说过,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,任谁不许上见性峰。田兄名声素来不佳,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,一见之下,自然动剑。但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太多,仪和可杀不了他。”他正想点头同意,但立即警觉:“不论她说什么话,我赞同也好,反对也好,决不可点头或摇头。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说话。”
仪琳续道:“田伯光待得说清楚,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,幸好她手下留情,没真的杀了他。我一得到消息,忙赶到通元谷来,却已不见爹,一问旁人,都说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闹,生了好大的气,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,后来就不见了。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,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,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。我着急得很,忙纵上树去,见他头颈中有一条绳,勒得快断气了,当真菩萨保佑,幸好及时赶到。”
“我将他救醒了,他抱着我大哭。我见他头颈中仍挂着那根布条,上面写的仍是‘天下第一负心薄幸’什么的。我说:‘爹,这人真坏,吊了你一次,又吊你第二次。挂错了布条,他又不掉转来。’爹爹一面哭,一面说道:‘不是人家吊,是我自己上吊的。我……我不想活了。’我劝他说:‘爹,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,你不小心着了他道儿,那也不用难过。咱们找到他,叫他讲个道理出来,他如说得不对,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,将这条布条挂在他头颈里。’爹爹道:‘这条布条是我的,怎可挂在旁人身上?天下第一负心薄幸、好色无厌之徒,乃是我不戒和尚。那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?小孩儿家,就会瞎说。’哑婆婆,我听他这么说,心中可真奇了,问道:‘爹,这布条没挂错么?’爹爹说:‘自然没挂错。我……我对不起你娘,因此要悬树自尽,你不用管我,我真的不想活了。’”
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,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,只因她是个尼姑,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。和尚娶尼姑,真希奇古怪之至。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,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,因此才自认是“负心薄幸、好色无厌”,想到此节,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。
仪琳道:“我见爹哭得伤心,也哭了起来。爹反而劝我,说道:‘乖孩子,别哭,别哭。爹倘若死了,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,又有谁来照顾你?’他这样说,我哭得更加厉害了。”她说到这里,眼眶中泪珠莹然,神情极是凄楚,又道:“爹爹说道:‘好啦,好啦!我不死就是,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。’我问:‘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?’爹爹叹了口气,说道:‘你娘本来是个尼姑,你是知道的了。我一见到你娘,就爱得她发狂,说什么也要娶她为妻。’你娘说:‘阿弥陀佛,起这种念头,也不怕菩萨嗔怪。’我说:‘菩萨要怪,就只怪我一人。’你娘说:‘你是俗家人,娶妻生子,理所当然。我身入空门,六根清净,再动凡心,菩萨自然要责怪了,可怎会怪到你?’我一想不错,是我决意要娶你娘,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。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,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,我如何对得住她?因此我去做了和尚。菩萨自然先怪我,就算下地狱,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。”
令狐冲心想:“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,为了要担负受菩萨的责怪,这才去做和尚,既然如此,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?”
仪琳续道:“我就问爹爹:‘后来你娶了妈没有?’爹爹说:‘自然娶成了,否则又怎会生下你来?千不该,万不该,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,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。’我说:‘晒太阳又有什么不对了?’爹爹说:‘事情也真不巧,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,骑了马经过门口,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,觉得有些奇怪,向咱们连瞧了几眼,赞道:‘好美的女娃娃!’我心中一乐,礼尚往来,回赞她一句:‘你也美得很啊。’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,问道:‘你这女娃娃是那里偷来的?’我说:‘什么偷不偷的?是我和尚自己生的。’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,骂道:‘我好好问你,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,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?’我说:‘取什么笑?难道和尚不是人,就不会生孩子?你不信,我就生给你看。’那知道那女人凶得很,从背上拔出剑来,便向我刺来,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?’”
令狐冲心想:“不戒大师直言无忌,说的都是真话,但听在对方耳里,却都成为无聊调笑。他既娶妻生女,怎地又不还俗?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,原是不伦不类。”
仪琳续道:“我说:‘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。我明明是你生的,又没骗她,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?’爹爹道:‘是啊,当时我一闪避开,说道:‘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,便动刀剑?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,莫非是你生的?’那女人脾气更大了,向我连刺三剑。她几剑刺我不中,出剑更快了。我当然不来怕她,就怕她伤到了你,她刺到第八剑上,我飞起一脚,将她踢了个筋斗。她站起身来,大骂我:‘不要脸的恶和尚,无耻下流,调戏妇女。’就在这时候,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,站在旁边听着。那女人骂了几句,气愤愤的骑马走了,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。我转头跟你娘说话。她一句也不答,只是哭泣。我问她为什么事,她总不睬。第二天早晨,你娘就不见了。桌上有一张纸,写着八个字。你猜是什么字?那便是‘负心薄幸,好色无厌’这八个字了。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,可那里找得到。’”
“我说:‘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,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。’爹爹说:‘是啊,那不是冤枉吗?可是后来我想想,那也不全是冤枉,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,心中便想:‘这女子生得好俊。’你想,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,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貌,不但心中赞,口中也赞,那不是负心薄幸、好色无厌么?’”
令狐冲心道:“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。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,但问个明白,不就没事了?”
仪琳道:“我说:‘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?’爹爹说:‘我到处寻找,可那里找得到?我想你妈是尼姑,一定去了尼姑庵中,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。这一日,我抱着你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,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,心中欢喜,那时你又在生病,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里,免得我带你在外奔波,送了你一条小命。’”
一提到定逸师太,仪琳又不禁泫然,说道:“我从小就没了妈妈,全仗师父抚养长大,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,害死她的,却是令狐师兄的师父,你瞧这可有多为难。令狐师兄跟我一样,也是自幼没了妈妈,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。不过他比我还苦些,不但没妈,连爹也没有。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,我要是将他师父杀了,为我师父报仇,令狐师兄可不知有多伤心。我爹又说:他将我寄养在白云庵中之后,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,后来连蒙古、西藏、关外、西域,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,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。想起来,我娘定是怪我爹调戏女人,第二天便自尽了。哑婆婆,我妈出家时,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,身入空门之后,决不再有情缘牵缠,可是终于拗不过爹,嫁了给他,刚生下我不久,便见他调戏女人,给人骂‘无耻下流’,当然生气。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女子,自己以为一错再错,只好自尽了。”
仪琳长长叹了口气,续道:“我爹说明白这件事,我才知道,为什么他看到‘天下第一负心薄幸、好色无厌之徒’这布条时,如此伤心。我说:‘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,你时时拿给人家看么?否则别人怎会知道?’爹爹道:‘当然没有!我对谁也没说。这种事说了出来,好光采吗?这中间有鬼,定是你妈的鬼魂找上了我,她要寻我报仇,恨我玷污了她清白,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。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,旁的字不写,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字?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,很好,我跟她去就是了。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