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蔺承佑尚未接话, 巷尾又涌上来一队金吾卫,个个手持兵器,分明已等候多时。
荣安伯府的护卫吞了口口水,惶然把刀横挡在胸前:“世子!”
为首的金吾卫认出贼首是宋俭, 似是大感意外, 但也只怔了怔, 就示意底下人上前捉贼,怎知刀身刚一抖, 就被蔺承佑拦阻。
“不必了。他不会跑的。”
光是带人抢劫月朔镜的行为就已经说明了一切, 如今人赃俱获,无论逃亡或是拒捕,都只会给荣安伯府带来灭顶之灾。宋俭是个聪明人,不会不明白这一点。
宋俭面色惨然,长叹道:“罢了。”
锵然一声,他将手中兵器扔到脚边。
那两名护卫见大势已去,只好也束手就擒。
宋俭藏在怀中的月朔镜仍在自发流淌污血, 短短一瞬就染透了他的前襟,可他似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, 定定出了回神,抬眸看向蔺承佑:“论理我并未露出马脚,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?”
蔺承佑看看头顶的穹窿,大隐寺那边估计快有动静了,真凶忙着谋取月朔童君,断然照应不到宋俭这边, 趁这机会赶快从宋俭口中问到几个关键线索才要紧。
“是宋大哥自己告诉我的。”
宋俭疑惑。
蔺承佑:“那晚我去荣安伯府打听小姜氏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举止时,宋大哥当时的哀戚之色几可乱真,但当你提到前妻大姜氏时, 你的眼神还是不小心泄露了端倪。”
宋俭怔然。
蔺承佑望着宋俭:“宋大哥这些年一直很怀念亡妻吧,那晚你单是提到‘贞娘‘二字,眼里都会浮现那样深沉的哀恸,这与你在说到小姜氏时的惺惺作态截然不同,这一点,或许宋大哥自己都没意识到。”
宋俭默然半晌,勉强牵了牵嘴角:“可是光凭这一点,你又怎敢断定我与谋害姜越娘有关?”
蔺承佑淡笑道:“是,单这一处的确说明不了什么,可接下来我在调查小姜氏的生平时,发现了太多自相矛盾之处。
“你在人前对小姜氏百般纵容,珍宝首饰任其予取予求,仅仅这两个月,小姜氏单是在各家铺子添置衣裳首饰就花去了数万钱,这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极为宠溺这位新娶的娇妻,可无论坊间还是你们荣安伯府,关于小姜氏的那些流言蜚语就没断过,坊间的议论你或许管不了,但府里这些污糟流言传了这么久,你不可能全然不知情,听说伯爷这一年多来身体抱恙,府里的事一直是宋大哥在打理,荣安伯府治下甚严,你却连一个中伤主母的下人都没惩戒过,这只能说明,你哪怕面上再会伪装,内心深处也根本没想过维护小姜氏。”
“面上百般疼爱小姜氏,却任由谣言伤害妻子,这岂不是自相矛盾?”蔺承佑道,“前两日我去东西两市几家铺子打探,几位店家都说当年大姜氏还在世时常见你陪伴她出门,除了陪着做衣裳挑首饰,连大姜氏爱吃的那几家胡肆也会陪妻子去,那家专做驼峰炙的胡肆老板至今还记得你和大姜氏,说是你和大姜氏情同交漆,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恩爱夫妻,可惜恩爱夫妻未到头,成亲才四年大姜氏就走了。”
宋俭面上表情不变,喉结却涩然滚动起来。
“与此同时,我也打听到了小姜氏那些爱去的铺子,比如西市的香料铺、福安巷的念兹楼、东市的锦云瀑,奇怪的是这些店铺的主家都说从没见你陪小姜氏来过,哪怕去年刚成亲的那阵,也是一次都没有。对待前后两任妻子态度如此不同,哪个是真情哪个是假意,岂不是一目了然?银钱你可以给,陪伴出门却需要在人前做出种种恩爱姿态,所以明知这样做更不会让人起疑心,你也一次都不肯做。因为你做不到,对不对?宋大哥。”
宋俭没接话,眼里却慢慢浮现一抹恨意。
“那晚我在荣安伯府碰到大宋大哥的大郎和大娘,当时时辰已经不早了,两个孩子却还在等阿爷带他们入睡,我和严司直都觉得奇怪,小姜氏是孩子们的亲姨母,嫁入府中一年多,孩子们照理习惯由她陪伴了,即便小姜氏出了事,也还有乳母照拂。事后我让严司直上门询问大郎和大娘的乳母,乳母们都说,自从大姜氏去世,孩子们一直是宋大哥亲自带着入睡,哪怕后头又娶了小姜氏,宋大哥也照做不误,有时候太晚了,就顺势歇在孩子们的房里,只偶尔要去禁军当值时,才会让乳母们哄睡,也只有在这种时候,小姜氏才能过来照拂一下,因此孩子们一到晚上就找阿爷,反而与这位亲姨母并不亲近。
“这件事又透露了两个疑点:其一,宋大哥似乎与小姜氏没有面上那么恩爱,否则不会因为哄孩子们入睡就忘了回上房;其二,宋大哥你明明喜欢那么孩子,小姜氏怀孕为何不见你多陪伴她?
“越往下查,疑点就越多。
“那日贵府一位下人听说凶徒并未落网,担心自己被凶徒盯上偷偷跑出来给我送信,说小姜氏怀孕之后,突然就变得疑神疑鬼了,哪怕大白日午歇也要唤一堆人陪伴,你为了让她安心养胎,不得不找人上门来做法。我听到此处,忽然生出个念头,我原本一直以为小姜氏是因为做过亏心事才会心虚害怕,可如今想来,她是不是怀疑自己做过的事情已经泄漏了,担心你报复她才会日夜不安?毕竟夫妻之间的种种,瞒得过外人却瞒不了自己,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她,她自己比谁都清楚。
“所以那日你说去香料铺接她,她才会那样高兴,她以为你终于对她动了心,日后不会再对她那样冷淡了,却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个死局。”
说到此处,蔺承佑深深看宋俭一眼:“说实话,这两日我虽然一直在布局,对于能不能引你们上钩却没多大把握,因为幕后那位真凶每回杀人取胎时都会易容乔装,哪怕这些受害者的魂魄找回生前记忆,此人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泄露,所以在布局嫁祸舒文亮时,为了让那个局看上去更逼真,那人甚至把月朔镜放入舒文亮尸首的衣裳里,可你就不一样了。
“你与小姜氏朝夕相处,她怀孕后那样害怕,说明在出事前就已经起了疑心,加上那日她因为你的缘故在香料铺等了那么长时辰,纵算再糊涂,在死的那一瞬间也该猜到了一点真相,果不其然,你听说等我从同州回来便要施法助镜中的冤魂残魄回归原处,担心小姜氏的鬼魂恢复记忆之后会在我面前透露真相,就已经决定兵行险招了,尤其是听说犯人越狱的缘故改由严司直去同州,对你来说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事到如今,我唯一想不明白的一处是,你既然这样担心会查到自己身上来,为何要——”
蔺承佑默了默:“宋大哥,这样做值得吗?”
宋俭脸色愈发苍白,嘴边却慢慢浮现快意的笑容:“哪怕再来一万遍,我也会这样做,你刚才只猜对了一半,这贱人怕的不是贞娘的鬼魂,因为贞娘在四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。我之所以夺镜,也不完全是怕你查到我头上,而是我不想让姜越娘这贱人找回残魄重新投胎。”
蔺承佑一骇。
“贞娘最后一次怀孕时,这贱人说要亲自照拂姐姐主动跑到府里来住,大约是看到我与贞娘恩爱缱绻,而贞娘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上品,这贱人就起了妒意,屡次在她姐姐面前叹气,说姜家门第寒微,阿爷至今未在朝中谋取到功名,日后她要嫁人,还不知会嫁给怎样一个落魄书生。为了此事,她恨不得日日烧香拜佛。”
宋俭苦笑了一下:“世子想必也听说了,姜家门第寒微,当年我爷娘原本不同意我娶贞娘,是我坚持要娶她的。”
那一年宋俭同几位友人去西郊狩猎,纵马到一家寺庙门前时,不小心冲撞了刚从寺里出来的姜氏父女,姜书生因为躲闪不及,手里那篮香梨当场被马蹄撵得稀烂。
宋俭当时年少骄纵,怎会将一篮梨子放在眼里,纵马要离去,姜贞娘却拦到马前,不卑不亢逼他下马道歉。
他本以为这小娘子诚心拿乔,故意在马上逗了她几句,后来才知这个姜贞娘一贯如此,谦和正直,见识历来不输读书人,左邻右舍无有不喜欢她的。而且姜家虽然清贫,姜贞娘的阿爷却是饱读诗书一身傲骨,姜贞娘的字和书都是她阿爷亲手教的,性情也与她阿爷如出一辙。
来往了几回,宋俭原本存着戏耍之心,结果到最后,倒是他自己陷了进去,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固执的姜贞娘,想方设法娶她进门。